
【 一种相思 】
典型如《贾岛(779-843)》一文,开篇扑面而来:
“这 像是元和长庆间诗坛动态中的三个较有力的新趋势。这边老年的孟郊,正哼着他 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,恶毒的咒骂世道人心,夹在咒骂声中的,是卢仝刘叉的‘插科打诨’和韩愈洪亮的嗓音,向佛老挑衅。那边元稹、张籍、王建等,在白居 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,用律动的乐府调子,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。同时远远的,在古老的禅房或一个小县的廨署里,贾岛、姚合领着一群青 年人做诗,为各人自己的出路,也为着癖好,做一种阴黯情调的五言律诗(阴黯由于癖好,五律为着出路)。”
这 番点评剖析,简直就是时评的口气,还有些小说状景描人的趣味。闻先生仿佛是坐着时间机器回到过去,摇身一变为《大唐文艺周刊》的专栏作家,对当代诗坛的时 脉把握精准,指指点点无不犀利爽快。想来必是淫浸唐风既久,入戏太深。真正用心去感悟诗句、诗人、诗情,不免感同身受,软化了时代隔膜。
这是种解构:无分古今,只要来到笔下,便全是“当下”——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。能有这样一份“平视古人”的目光,可见闻先生的治学精神不自觉地透露着现代性,与旧式诗论诗评境界彻底不同。毕竟,他不仅治国学,更属于20世纪。
1930~40年代的文字,乃至更早的“五四”以来的白话文学是晚生我尤其着迷而喜读的。无论是杂文小品还是小说诗歌,读得都要比当代作品多。对那时期的语言风味也有个总括的印象。但继续读《贾岛》,闻一多先生机敏的评论文字还是轻轻地把我这个印象戳了洞……
“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,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,爱冬过于秋。这种隐有英伦幽默的调侃,颇具当下各大小资杂志和专栏的“流行语文”炮制规范。唯一不同的是:当下文字多“无骨鸡柳”,一篇东西绕来绕去,看完了也不知道所言何物。耍点小聪明就算上品;多为无盐无醋,村妇不如的货色。
……
初唐的华贵,盛唐的壮丽,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,都已腻味了,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。他们需要一点清凉,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。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,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。现在他们要休息。
……
对了,惟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,恢复气力,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。
……
但从贾岛方面看,确乎是中国诗人从未有过的荣誉,连杜甫都不曾那样老实地被偶像化过”
闻先生这些品鉴唐诗唐人的旧文字,其内有着开一家之言的论述功力;其表隔了七、八十年,读来照样行云流水,声色俱全。
莫非现代汉语的那股机灵劲还要回炉再造?
原来好文字是种相思病。无论什么文体、什么时代、什么语言,无远弗届。引用闻一多先生在《杜甫》一文中的话了结这番乱弹再好不过:
“我们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纵了,太夸妄了,太杳小了,太龌龊了。因此我们不能忘记杜甫。”那是同一种相思。